國運昌隆

儒林外史的思想

　　儒林外史是假託明代，實寫清代現實社會的諷刺小說。作者吳敬梓雖生當有一代的盛世時期但所謂盛世，古來大抵只以國防的鞏固，軍事力量的強大來美其名而已。盛世時代的背後，實際上往往隱匿著黑暗的一面，尤其在異族的統治下，朝野上下普遍瀰漫著虛偽、無恥、勢利、逢迎、膚淺等種種的習氣，而其中以儒林為最。吳敬梓對此有著特別的敏感與深入的觀察，儒林外史就是因為這樣而產生的一部揭露社會黑暗面的寫實作品。

    大抵說來，任何一部文學創作之所以能留存後世，都是具有它的社會功能的。陳荊蟄批評杜詩說：「我再讀杜詩，才知道他並不是為作詩而作詩，而是為了不得不作詩而作詩。」吳敬梓之作儒林外史，也正是為了不得不寫儒林外史而寫儒林外史的。它所諷刺的士大夫階級，全是無靈性的行屍走肉，作者不僅嘲笑他們的愚騃、無知，更感憤於他們在異族的牢籠政策下搖尾乞憐，却又沾沾自喜的無恥行徑。表面上，雖是只在諷喻某些人，而事實上是諷刺統治階級的手段和整個社會的世道人心，它實是承繼清初大師而後的民族思想和理性主義的著作。徐作聖說得好：「從周進、范進等人的遭遇裏，我們看到的，不是他們未第前的貧困，而是智識階級為牢籠政策所羈糜的慘痛。作者描寫他們的醜態，用意不是想博得讀書盡情的笑樂，而是希望大家知道民族意識被剷除淨盡的哀痛。」

   政治上最可怕的不是屠殺，而是無形的牢籠。誠然，清廷的詞科與八股對當時士大夫階級確實起了昇華作用。因為在這種制度裏，使得士子們在功名利祿的引誘下，自然而然地利慾薰心，醉心功名而造成一種風氣，自然而然的利慾薰心一種時尚。所謂「如何父師訓，專儲制擧材」，正說明了八股儼然成了庸俗的社會勢力。可憐的是，在這種環境下的讀書人，竭精力於八股試帖，却忘了亡國的慘痛而不自知。所以說，熱中功名，捨棄實學，是讀書人墮落的主要原因。顧炎武批評八股的禍害說，八股文之禍等於秦始皇之焚書，而八股文之敗壞人才甚於坑儒。蓋秦始皇活埋者惟四百六十餘人，而為八股活埋者有上千上萬之多。

   儒林外史之反對八股是前進的，是思想的脫俗，甚至於可說是革命的。作者在儒林外史第一囘中即借王冕之口反對八股說：「這個法子却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這裏頭的「文」，就是儒家所說的道藝，即實際的學問；「行」就是品行，即實踐的功夫；「出處」則是論語所說的「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也就是「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作者衡量一個人高下的標準是人品，而不是身份，而「文行出處」這四個字就是他拿來衡量一個人高低的準則。

   本來，熱中功名並不是一定不好，並非卑鄙齷齪。只因在異族的牢籠政策下，由於功名的誘惑，利慾的薰心，於是乎一顆善良的本心變而虛偽了、矯飾了，變而貪吝了、荒謬無知了，無恥的行徑於焉產生了，竟以此兜售自己的人格而無視於民族的存亡了。例如周進、范進之流熱中科擧的可憐，嚴貢生、嚴監生之流貪吝的可鄙，湯知縣、張靜齋之以進士出身的荒謬無知，以及馬二的酸和匡超人的辣等等，不正是士大夫階級的一幅百態眾相嗎？他們之中又有那一個還保有民族的自尊呢？作者對這類人無不給予無情的嘲諷；但，在無情嘲諷的後面，却也寄以無限的悲憤與憐惜，是在那裏淌著愛的眼淚。

   吳敬梓既反對制藝，諷刺讀書人的熱中功名，那麼他的理想人生是什麼呢？當然不是高官，不是巨富，而是一種品學兼優、自食其力、享受自由的人生。他寫荊元的人生說：「至於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污了不成？況且那些學校中的朋友，他們另有一番見識，怎肯和我們相與？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侍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這裏所說的不貪圖人的富貴，不侍候人的顏色，當然指的是不貪圖異族的殘羹冷食，不做壓榨人民的異族的幫兇。

   作者為了表現這種理想的人生，所以在儒林外史的第一囘裏便抬出漠視功名，以靠繪畫荷花吃飯的王冕來。他如作者化身的杜少卿、代表程緜莊的莊尚志、代表吳蒙泉的虞育德，都是學問淵博、品格高尚的國士，絕非那些時文家所能企及的。便是做戲的鮑文卿、武夫蕭雲仙，以及不願為妾而逃到南京去賣文為生的沈瓊枝等，也都是作者所褒揚的對象。最後到了第五十四囘，作者又「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寫出四個人物來和第一囘的王冕相互呼應。這四個人即無家無業的季遐年、賣火筒子的王太、開茶館的蓋寬、做裁縫的荊元。他們雖然都是市井細民，但他們的恬淡的志趣與愛自由的精神，却遠非那些庸俗猥瑣，失去氣節的士大夫可比擬的。

   儒林外史記儒林，然而書中所稱頌的人物却大抵是市井小民，尤其以畫荷花的王冕為楔子，末了以做裁縫的荊元為結，以總託作者的寓意，實為儒林無人的一大諷刺。

   一部儒林外史的偉大，不在其思想本身，而是它給予世人的啟示：從平凡中，更能看出一個人的偉大。也如胡適先生所說的：「叫人覺得人比官格外可貴，學問比八股格外可貴，人格比富貴格外可貴。」儒林外史實不是供你作笑樂的稗說，它是叫你找囘失去了的自我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