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祇合終身作臥龍
王安石倡行新法,自信是救時良藥,不意終致天下騷然,而成為眾矢之的,怨謗之府;罷相以後雖受封為舒國公,實際上只是虛面子,天下又有誰了解他多年來經國濟民的宏願?他只好在金陵一帶,日遊鍾山,騎著小驢,沿著蕭蕭白柳的小徑,走到郊外去與高秋共寂寞了。
金陵這個地方,由於附近有許多謝公的陳跡,而王安石又時常一人閒步往來,不覺俯仰身世,自感中年出處,晚年際遇,正有許多地方與謝安相符合;而謝公字安石,又正巧與自己的名相同,不由得對謝公起了親切之情。
他們兩人的出處際遇相同的地方,如:謝安在他未出仕以前,高臥東山,屢徵不起,當時士大夫頗有「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之歎;而王安石未顯貴時,也名重天下,「朝廷每欲俾以美官,惟患其不就」。謝安雖功高當世,但到了晚年却是憂讒畏譏,終在金陵病歿;而王安石罷相後也退居金陵,過著寂寞的生活,因此謝安的影像一直深深地印烙在他的心坎。他有兩首謝公墩絕句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
謝公陳跡自難追,山月淮云祇往時;一去可憐終不返,暮年垂淚對桓伊。
這二首詩大有與謝公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之概。第一首是把謝公當作一家人,爭墩是爭著玩的,正是不見外之意。第二首則情感幽咽悽惻,「一去可憐終不返,暮年垂淚對桓伊。」表面在說謝公,其實也是說自己。
一個熱中功名的人,也往往更珍惜生命。王安石罷相閒居金陵時正值雞年,且亦生於雞年,而傳說謝公夢遇白雞,終在雞年病死金陵。晉書謝安傳說:「安悵然謂所親曰:『習桓溫在時,吾常懼不全,忽夢乘溫輿行十六里,見一白雞而止。乘溫輿者,代其位也;十六里止,今十六年矣。白雞主酉,今太歲在酉,吾病殆不起乎?』尋死,年六十六。」後人遂以白雞之夢為死前的預兆。王安石此時自感年老衰病,不禁頗有白雞之夢的恐怖。曾有詩云:憶昨同追八馬蹄,約公投老此山棲;公乘白鳳知何處?我適新年值白鷄。
在這年,王安石的心裏充滿著死亡的陰影,何況當時兒子王雰新族,老年喪子,更覺自己也將身隨物化了。「我適新年值白雞」,便是恐怖心理的自憐。然而,雞年過去了,他依然安在,在高興之餘,復為一詩云:招提詩句漫黎埃,忽忽籠紗雨過梅。老值白鷄能不死,復得春色破寒來。
王安石的晚年,生活很是簡樸,平居讀書吟詩以自遣,或騎著小驢徜徉山水之間,隨身僅帶著乾糧充飢,有人勸他坐轎子出遊,但他覺得命人抬轎,等於把人當畜牲,太不人道了。後來他搬到秦淮河邊去居住時,還親自動手用蘆葦編草棚。
不錯,王安石退出政治舞台後的晚年生涯,是那麼簡樸閒散,但他並未能淡然物外,忘懷得失,從他暮年的詩作裏,便可以窺見一個政治家在他的政治理想幻滅後,心靈的空虛與寂寥。
出郊
川原一片綠交加,深樹冥冥不見花。風日有情無處著,初囘光景到桑麻。
這裏所寫的從煊赤到冷落,從紛擾到沉寂,正就是自己罷相後金陵閒居的寫照。往日顯赫繁忙,而今杖履郊外,與田父野老共話桑麻,一切顯得的是千紅萬紫過去後的荒寂。午枕一詩更直截了當地說:「欲把一杯無伴侶,眼看興廢使人愁。」又如:北山(即鍾山,在麒麟門外)
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囘塘艷艷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
寄蔡天啟
杖藜緣塹復穿橋,誰與高秋共寂寥?佇立東崗一搔首,冷雲衰草暮迢迢。
這二首詩一寫春光明媚,一寫秋色荒寒。外境雖是全異,其實內境完全相同。試問「誰與高秋共寂寥?」只有他自己啊!「細數落花」、「緩尋芳草」、「緣塹穿橋」、「東崗搔首」等,這是閒情,但又何嘗不也帶有幾許孤寂無聊的心境呢!另如他的一首五律云:「月映林塘淡,天涵笑語涼。俯窺憐綠淨,小立佇幽香。携幼尋新菂,扶老坐野航。延緣久未已,歲晚惜流光。」
其「俯窺憐綠淨」、「小立佇幽香」,正與「細數落花」、「緩尋芳草」同一心境,而更表現出他晚年生活真境的是「攜幼尋菂」。菂是小孩子喜歡吃的野菓蓮蓬,他這時對國家的大事無從管起,一個人帶著小孩子出去散步,給小孩找找菂吃,或自己也吃一個,這是一種怎麼樣的心情呢?漫叟詩話說他作此詩自比謝靈運,正亦所謂「朱絃一拂餘音在,却是當年寂寞心」。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一旦從政治舞台上敗退下來,他的心境本來就很難因此而靜穆的。據研北雜志說,王安石每在書院讀書,時時以手撫床而歎,人莫知其意。這正可說明他當時的心境。又據觀林詩話說,他晚年所到之處,曾書窗屏間云:「當時諸葛成何事,祇合終身作臥龍。」這更是他痛悔之詞。
王安石在金陵,就這樣默默地過了九年的暮年生涯,哲宗元祐元年病卒,享年六十六歲。朝廷因他的死,也特為輟朝放假,以示哀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