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主題與其悲劇意境
湘江雲影碧無痕,情史何多怨女魂?春燕自憐身作客,紅樓一部敍侯門。——謝桐山作
紅樓夢是敍述一個貴族家庭由極盛而衰敗的偉大鉅著。這部鉅著洋洋灑灑,浩無涯涘,遠在未有刻本以前,就輾轉傳鈔,而有了不少的「紅迷」,也已有了文學界所謂的「紅學」。其研究紅學的盛況,雖時及今日,猶方興未艾,歷久不衰。然而,作者耗盡其一生精力寫這部書的用心何在?它的思想中心為何?由於缺乏真憑實據的證明,使得有關的任何論究無由定論,眾說紛如。
前清研究紅學的人,有人以為紅樓夢是記故相明珠家事,明珠的兒子納蘭成德,風流倜儻,愛才好客。賈寶玉即指成德。或謂以寶玉隱明珠之名,以真假亂其緒。有人則以為是寫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董鄂妃即董小宛,本事秦淮舊妓,嫁給冒襄為妾,清兵南下,擄掠北上,有寵於世祖,封貴妃,不久夭逝,世祖哀痛不已。以上這兩種說法,均不為近人所採信。
曾經一度激起浪潮的是以紅樓夢為康熙政治小說的說法,他們以為本書作者並非滿人。持此一說的,發端於徐時棟,而大備於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蔡元培以為此書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弔明之亡,揭清之失,尤其對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於本事加上數層障冪,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峯之狀況。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即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甄士本影政事,賈府即指偽朝,賈寶玉即偽朝之帝系,而寶玉所含珍寶,即指傳國璽。潘重規繼元培之後,他說:「紅樓夢的作者,從來不肯標出大清的年號、大清國都,這便是不肯低頭臣服異族權力的表示,全書中穿穿插插,隱隱約約,告訴讀者,這是一塊傳國璽......。」
當蔡元培民國六年發表石頭記索隱一書時,曾一度引起了海內外學人的注意。接著胡適以歷史考證方法來考證舊小說,他從紅樓夢的作者、時代和版本等方面的材料著手,而後發表了他卓越的見解。他以為紅樓夢是曹雪芹自敍其家庭由極盛而衰的情形,他家所以後來衰敗,大概都是由於他一家都愛揮霍,愛擺濶架子,他們不會理財,又不肯節省,講研揮霍慣了,收縮不來,以致於破產抄家,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因為不曉得紅樓夢的真正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因為他們不知道曹家盛衰的歷史,所以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謎,偏要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
胡適痛快淋漓地駁斥了石頭記索隱中的許多牽強附會。蔡胡二人曾經所作的論戰,胡說可謂獲得全勝。於是乎整個中國、日本乃至整個世界談紅樓夢的,差不多盡歸胡說。其後雖有潘重規等人的反對,但民國十年以來,仍然可說是定於一尊的胡適時代。而引導胡適的考證走向這條路子的指標的,倒是清朝的袁枚。袁枚說:「康熙中,曹棟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這段話雖很簡略,但對胡適却起了很大的作用。
由於紅樓夢浩如煙海,茫無畔岸,所以讀此書的,各人所得,往往都隨本人按頭製帽,有的愛其繁華富麗,有的愛其纏緜悲惻,有的愛其隨時隨地各有景象,有的愛其盛衰循環,提矇覺瞶。但無論如何,「情」之一字,乃是作者流注於整部紅樓夢中的奔迸的血淚;而這種情,就是至情,一種無明的純然至情。它流露在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愛情上,也流露於全書的每一字裏行間。花月痴人說:「本乎心者之謂性,發乎心者之謂情。作是書者,生於情,發乎情,鍾於情,篤於情,深於情,戀於情,囿於情,痴於情,樂於情,苦於情,段於情,凡一言一事,一擧一動,無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謂情書。」可見紅樓夢如果摔脫了「情」字,庶幾空無所有。所以有人說,紅樓夢以前無情書,紅樓夢以後無情書,曠觀古今,紅樓夢其矯然獨立矣。
從紅樓夢之深於言情中,我們可以顯然看出作者所著力於描寫的主題有兩個:一是以賈寶玉為中心,而著力描寫寶玉的心靈的發展與情愛的遞演。一是以榮寧二府為中心,而著力描寫賈府的興亡盛衰。這二條線索同時發展,也同時滙歸於一點。
從賈寶玉來說,他生長在一個簪纓鉅族之家,享有一切一般人所沒有的榮華富貴,在其小小的心靈裏是那麼天真、活潑、任情與驕傲。但他的這個家庭却是典型的封建家庭,環境像個樊籠,他的一切行動沒有充分的自由,一跨出大門也都有侍從前後相隨,婚姻更沒有自由選擇的餘地。在這種種客觀環境因素的輻輳下,註定他與林黛玉的婚姻要失敗;一旦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得不到,往日奔迸的情感從此消沉了,心靈的苦痛終致使得他懨懨無生氣。
從賈府的興衰來說,賈府曾有一度極其繁盛的帝王氣象,但由於種種跡象顯示,這個不倒的金山終要倒塌。由於賈家的揮霍無度;賈政的軟弱,不善為官,不善理財;賈赦却又交通外官,倚勢凌弱等等,以致遭到世職被革,查抄家產;而賈寶玉對這個家庭却也不甚關心,於是一個偌大的賈氏一族,終如雪山之崩倒塌了。而出嫁的出嫁,老的老死,為情而終者逝矣,守寡的守寡,出家的出家,滄海桑田,雲散風流,整部紅樓夢就是如此的曠世悲劇。
紅樓夢以悲劇的哲學基楚來收局,而造成了它的深度,也因此能俘獲廣泛的讀者,而收到文學藝術的最大感人力量和悲劇美的價值。如果從實用的價值言,以悲劇的慘痛教訓,正諄諄為子弟作戒,所謂書面言風情,書底则假風月,寓雷霆,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從紅樓夢所表現的悲劇精神來說,林黛玉因情思固結而作繭自縛,終致死於繭中;而賈寶玉也因情痴情種而從此生意索然,最後以出家作為他最終生命的歸宿,表面上雖是了悟,但實際上是自身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無法改變客觀的環境,而以出家了之。在嚴肅而且莊嚴的宇宙中,這並不意味著生命的昇華或超脫,所以文化哲學家劉述先先生說,紅樓夢的主要人生境界,可說始終滯留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這種境界,當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