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文學價值與影響

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作鬼且神仙。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京都竹枝詞

紅樓夢是我國長篇小說中的翹楚,作者描寫人情,雕刻物態,扶肺腑而肖化工,確乎出四大奇書之外。所謂「字字看來都是血,千年辛苦不尋常」,紅樓夢就是血淚交織而成的一部不尋常的作品。由於它的不尋常,所以雖歷二百多年時間浪潮的冲擊,不但沒有淹沒,反而光芒四射,益受世人的重視。一九五七年,聯合國的文教組織特將它選列為世界名著二十五種之一,並決定譯為英法文,於是更確定了它的世界性的地位與價值。

我國的傳統小說,向來作者之眼大抵都投注於外在的現實世界,但紅樓夢作者的視界却能轉而向內,同時,對個人的過去給予以客觀化,藉以發現其意識。佛里曼說:「這部抒情小說,試圖以一種奇特內在,但在美學上却是客觀的形式,將人與世界結合在一起。」由此足以證明紅樓夢已脫離傳統小說的窠臼,而邁向另一嶄新的途徑。

    一般說來,紅樓夢的最大成功,可說是人物性格之描寫的成功。它塑造了四四八活生生的人物,其中男子二百三十五人,女子二百十三人,雖然筆墨有簡有繁,但每一個人物的面貌、個性與心理,却都有極新鮮明朗的刻劃,而呈現各各不同的形態,真是一部四百多位人物的活歷史。尤其對女性的描寫更是刻劃入微,入木三分,曲盡其溫柔、優雅、清逸、嫉妬、陰險、固執、淺慮等習性,極悲歡離合、人情世態之致。前人二知道人把大觀園形容為一個醋海,頗得意趣,他說:「大觀園,醋海也。醋中之尖刻者,黛玉也;醋中之渾含者,寶釵也;醋中之活潑者,湘雲也;醋中之爽利者,晴雯也;醋中之乖覺者,襲人也;迎春、探春、惜春,醋中之隱逸者也。至於王熙鳳,詭譎以行其毒,醋化鴆湯矣。」

若單說黛玉與寶釵二人,黛玉與寶釵是一對情敵,作者成功地把她們二人刻劃成兩種對立的典型,在外貌上,寶釵是「臉若金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肌膚豐澤而白皙」,而黛玉則「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多三分」。在性格上,黛玉是用情也專而深,因其如此,故性窄而氣褊;寶釵則善處世,明大體,故其用情也駁而奸。一個是「風露清愁」,一個是「豔冠群芳」;一個是浪漫的,一個是寫實的。浪漫主義者,追求性靈的理想;寫實主義者,把握現實上的功利。作者就是以對照的寫法,表現了兩個對立的性格,以期達到其創作的效果。

紅樓夢的另一高人處,即作者對於這些無比繁複的人物與情節,能作精巧細密的安排,而且頗能善用各種筆法,如書中有正筆,有襯筆,有借筆,有曲筆,有明筆,有暗筆,有先伏筆,有照應筆,有著色筆。有實筆翻空,空處閒文;有前文之事,閒中補點。使得整個故事的發展顯得其肌理純淨而和諧。今人胡菊人在從紅樓夢論小說之肌理一文中,以為珍,奧絲丁的傲慢與偏見與狄更斯的雙城記,和曹雪芹的紅樓夢相比,就肌理來說,簡直是主帥與偏將之別。因為「紅樓夢的肌理,令人驚駭,以為是神鬼寫下的文墨」,「曹雪芹那個時代,西方小說還在起步的階段,我們實在不懂這位曹雪芹為什麼走得這麼快」。

因此,紅樓夢的不朽,不是寶黛二人之戀愛本身,也不在於書中所表現的思想,而是在於其表現思想主題手法的高超。所以說,讀紅樓夢,如果只賞其昵昵兒女私情,非善讀此書者。

紅樓夢一書中另外足以稱贊的地方很多,例如每一個情節的轉變或新人物的出場,已脫離了「話說......」的傳統方式,而能很自然地讓故事中的人物去演出。在製造情緒作用的效果上,劉老老可說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她在書中算不上重要的人物,只不過是扮演被戲謔的丑角;但在紅樓夢中,大概只有她看盡世事滄桑,所以凡事都不大計較。她進大觀園前後有四次,每次各有不同的動機或目的。作者安排她這個人物,就是為了製造些鄉村野趣與笑料,使這個嚴肅而又沈悶的大觀園添增一些熱鬧的場面。這種安插在現代小說中相當重視,可是二百年前的曹雪芹早就運用過了。

紅樓夢花雨繽紛,洋洋數十萬言,有如一茫無涯際的海洋,因此一個人在未深入閱覽之初,往往存有一種動輒數萬言,而不外盡是蠅鳴蚓唱之言的心理;可是當你深讀之後,將會發現它是一座無窮盡的寶藏。適如諸聯的批評說:「昔賢詔人讀有用書,然有用無用,不在乎書,在讀之者。此書傳兒女閨房瑣事,最為無用,而中寓作文之法,狀難顯之情,正有無窮妙義,不探索其精微,而概曰無用,是人之無用,非書之無用。」這段話尚且只言其表達技巧的可取而已,而我們一般人也往往僅把它當作文藝小說來欣賞罷了。然而,也有不少人視為史書或經書來讀的。弁山樵子說:「須知此書為一部春秋,有褒有貶,有貶中之褒,有褒中之貶,謹嚴微顯,絕妙史筆。」據說經學昌盛的嘉慶道光年間,有個叫朱子美的,醉心紅學,他的朋友勸他勿專攻小說,他囘答道:「我也同樣在研究經學,我所研究的經學只是比旁人的經學少了一橫三曲罷了。」可見紅樓夢的價值足以與經學方駕,甚或過之。

至於紅樓夢的影響是個人的、文學的,與三國、水滸不同。由於作者對人物描寫得栩栩如生,故事情節的感人入扣,因此在作者生花之筆下的寶玉與黛玉這對浪漫古典戀愛的情人,成了舊時代東方人理想中的美男玉女的典型。一個是聰俊靈秀,卻是情痴情種的才子;一個是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而動輒觸景傷情,對花抆淚的佳人。這對才子佳人,二三百年來,一直是青年男女追求的偶像。

非特如此,讀紅樓夢的人中,有許多人在無意識的情感活動下,入其中而不能出其外,於是乎悠然神往,寢食並廢,甚至更盡夢囘,瞑想飲泣。據說,杭州有一少女迷於紅樓夢,以致於瘋瘋癲癲,非嫁給寶玉不可,他的父親乃把書燒了,女子却呼道:「奈何焚我寶玉?」一夕,瞪視牀頭青燈,連語道:「寶玉寶玉在此邪?」言畢飲泣而死。又有西南聯大外文系系主任吳宓者,迷於紅樓夢,每與人提到林黛玉三字,則漱口焚香,以示崇敬愛慕。三借廬筆談也記有一則小故事,說蘇州金姓某,喜讀紅樓夢,設林黛玉木主,早晚祭拜。每讀到黛玉絕粒焚稿數囘,就鳴咽失聲,中夜常為隱泣,以致得了顛癇病。有一日,炷香凝跪良久,突然站起拔去爐中香,趨而出門,家人問他何往,他說:「往警幻天,見瀟湘妃子耳!」家人雖極力阻止,但金某或迷或悟,啼笑無常,最後竟於深夜失踪了。其感人之深,李嬛冬夜閱紅樓夢詩云:如此寒天雁影低,一鈎新月掛樓西;挑燈看盡紅樓夢,淚濕羅巾不忍題。

紅樓夢是高水準的讀物,深為知識份子所喜愛。其續作之多,如讀紅樓夢、紅樓續夢、紅樓復夢、紅樓圓夢、紅樓夢補等十餘種。其中有的因慕紅樓夢一書,而想攀附驥尾;有的以紅樓夢是悲劇,以其大背人心,所以續作想補此情天。但皆不出俳優文學,缺乏文學價值,自然不足以和紅樓夢相比擬。所謂五嶽歸來不看山,讀過紅樓夢的人,或許也都會產生這樣的心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