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栖栖郡縣，大材小用

　　歸有光成進士後，被任為浙江長興知縣。長興在湖山間，多盜而好訟。他平生以為天子牧養小民，應當探求小民疾苦，不可過自嚴重，赫赫如神人。因此他一旦做了縣令，便採用古代教化。聽訟時，以兒童婦女到案前，刺刺用吳語審問，必求真情。案子可以立刻解決的，就立刻解決，不再羈押。對政事直行其意，甚至對於上級的命令，凡不便於民的，也都置之不給予理會。大吏對他的作風很是僧恨，蜚語也就因此聞於朝廷，逐於隆慶二年被改調為順德府通刺。

歸有光不辱先人期望

　　歸有光字熙甫，明江蘇崑山人。生於武宗正德元年（西元一五0六年），卒於穆宗隆慶五年（西元一五七一年），享年六十六。據說：他在母胎時，家中常見禎瑞，誕生前，庭院上空有虹出現，故名有光。

考場上的老兵——歸有光

　　歸有光是直接八家之後的散文家。他的文章，在他生前就已流行海內，識文藝的人都視為至寶；與他在文壇上敵對的王弇州，到了晚年，也對他頗為贊歎，而大有遲暮自悔之意。

陽明先生軼話

    其一

陽明詩欣賞

　　王陽明是一個哲學家，但他的詩，直抒胸臆，無所矯飾。因此不但沒有理障，反而能情理交融，令人讀之，頗有清風爽籟之感。茲擧數首如下：袁州府宜春臺四絕之一

王陽明的學說

　　王陽明是明代的理學宗師，他的學說透過象山的心學而直肇孟子，另一方面也受到佛家禪學的影響。因此他的學術思想特富禪學色彩，而最後仍返歸於儒，不離儒家矩矱。

王陽明的戎馬生活

　　陽明既奉命討賊，抵達江西之後，首先實行十家牌法以清查奸宄。其法編十家為一牌，開列各戶姓名、籍貫、行業，每日輪一家沿門按牌審察，遇有可疑之人，即行報官，如有陰匿，十家連坐。又令四省兵備，積極訓練新兵，士氣日盛。

王陽明的政海生涯

　　陽明擧進士以後，在政界混了一陣，先後任工部觀政，刑部主事。這時他非常熱心政治，曾上疏指陳邊務急事，但他的意見卻未得孝宗的採納，失望之餘，對政治逐漸失去了興趣，乃引疾囘鄉，他的思想從此轉入了出世的道路。

王陽明的少壯時代

　　王陽明，名守仁，字伯安，明浙江餘姚人，生於憲宗成化八年（西元一四七二年）。嘗築室於會稽山之陽明洞，學者稱他陽明先生。嘉靖七年（西元一五二八年）卒。享年五十七歲。贈新建侯，諡文成。

　　他自幼聰穎，氣宇不凡。五歲時，有一天突然背誦祖父竹軒公所讀的書，竹軒公驚問他，他說：「聞祖讀時，已默記矣。」十一歲時，父親龍山公迎養竹軒公到京師，竹軒公攜陽明同行。途經鎮江金山，竹軒公與客人飲酒，酒意正濃時，心想賦詩，却支支吾吾，陽明便從旁賦道：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陽明賦畢，在坐的客人無不驚異讚歎。眾人又叫他賦蔽月山詩，他又應口道：山高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濶。

　　次年，陽明入私塾。可是在他小小的心靈裏，已充滿著一種熱烈追求真理的慾望與自我擴展的奔逬的情感，因此那些迂腐的塾師給予他的知識，只是加深了他的疑問而已。有一次，他忍不住問塾師說：「何為天下第一等事？」塾師答道：「惟讀書登第耳。」陽明大不以為然，說道：「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學聖賢耳。」塾師所授的既不能滿足他的慾望，十五歲時，於是轉而想學做個豪傑，冒險出遊居庸三關，慨然有經略四方的豪情壯志。

　　由於他是那麼的豪邁、奔逬與跳脫，他的父親為了使他的心安定下來，便於他十七歲那年命他到江西洪都（南昌）去成婚。誰想到他於合巹之日，却一個人閒步到鐵柱宮內，見一道士跌坐一榻，由於好奇心，便向道士請教，他聽了道士的養生術之後，竟然學靜坐忘歸，而錯過了洞房花燭夜。這雖是他的荒唐處，但也正表現了他的哲人氣質。

　　陽明於婚後的次年，攜夫人囘餘姚，舟至江西廣信時，便順道去謁見婁一齋，一齋告訴他宋儒格物之學，這是他入理學的開始。

　　陽明二十一歲擧浙江鄉試。不久，隨著龍山公到京師。至京之後，讀了不少朱熹的著作。從此對格物的工夫大感興趣。一日，他思及先儒所謂的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庭中正好多竹，便和一友試格其理。他們整天對著竹子沉思，那位朋友格了三天便病倒了，而他堅持地格了七天也病倒了；但竹子仍然是竹子，他仍然是他。乃自委聖賢無分，轉而研究辭章之學，而想做個大文豪。次年，會試不第，同舍的人，有的自覺不第而感到愧恥，陽明安慰他們說：「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識者服之。

    當時正是北疆多事之秋，陽明心想武擧考試僅能成為騎射搏擊之士，却不能收到韜略統馭之才，於是留心武事，精究兵家秘典，希望自己能成為率領百萬雄兵的大將軍。但這方面，却又沒有達到他的願望。

    陽明是一個具有多方面興趣的人，又恃才傲物，但經過了幾次的挫折，幾次的轉變後，他已感到十分厭倦了，功名不成，武事不就，聖賢之學不得其門而入，辭章文學又不能滿足他的雄心壯志，正在這個徬徨失措的時候，有一次，讀到朱熹奏疏中的「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時，才深悔以往的好高騖遠，不著實際，徬徨的心，始逐漸平靜了下來，而致力於經書的精進。終於在二十八歲那年，考取了進士，時在孝宗弘治十二年。

此心光明的——王陽明

　　三載棲遲，洞古山深含至樂；一朝覺悟，文經武緯是全才。——龍場陽明洞石刻聯

方孝孺詩欣賞

　　正學先生所著遜志齋集，是他死後五十年，鄉中的儒紳替他蒐輯印行的。他的文章雄邁醇深，渾然天成。對詩的主張，貴在綱常教化，一以道德為根本。他有「談詩」四首，其中二首云：「擧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能探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詞。」「發揮道德乃成文，枝葉何曾離本根；末俗競工繁縟體，千秋精意與誰論？」他的看法，詩三百篇，絕非男女私情之作。他說：「三百篇後無詩矣，非無詩也，有之而不得詩之道，雖謂之無，亦可也。夫詩所以列於五經者，豈章句之云哉！蓋有增乎綱常之重，關乎治亂之教者存也。非知道者，孰能識之，非知道者，孰能為之，豈吾所謂詩哉？」因為他有這種觀念，所以他認為朱熹的那種純為說理而作的感興詩才是真正的詩。顯然，他是個道道地地的功利主義者。然而他的詩並不流於枯寂，反而常帶有理趣，而又氣韵深長，耐人尋味。

送鄭履順

　　學是千秋事，文非一藝卑。古來傳道術，誰免假言辭。魯史三王政，周官百世規。知君美才氣，慎勿負深期。

哭吳樗庵先生

　　勝會無虛日，清談或屢宵。小心親里閈，避咎狎漁橋。名美偏招謗，年高未免謠。鬬牛嗔孔雀，孤鶴畏鴟鴞。

病中述懷

　　故交憐抱病，意厚數相過。憂患人難免，方書俗易訛。衛生功莫就，醫國理如何？但喜心無恙，斯民疾更多。

遣病

　　急雨張燈夜，匡床伏枕時。食貧宜客少，身病願春遲。道豈斯文著，才非聖世遺。用心耕鑿外，榮辱竟何施？

　　病久身渾憊，醫疎術易窮。囊空宜勿藥，跡滯尚飄蓬。禮樂周秦後，乾坤橐籥中。數行憂國淚，江海與俱東。

扇

　　膠漆投情作鸞偶，卷舒懷袖生清風。清風飄飄可人意，忽覺聲名滿天地。南州溽暑恩愛多，只恐涼飆入庭樹。

試院偶題

　　柳影波光鎖院深，一塵不到市聲沈。多情惟有雙靈鵲，時到庭前送好音。

　　橋門冠蓋藹如雲，才氣爭先總出群。自愧腐儒無一藝，強顏求此較斯文。

遠違闕庭

　　戀闕思家兩繫情，君王恩重屢留行。欲知去國遲遲意，三日祇趨一日程。

遊峨眉山紀行

　　一鶴相隨復一瓢，山巔水澨足逍遙。祇因戀闕情無限，囘首忘過萬里橋。

　　西蜀雲山處處奇，最奇人說在峨眉。相應踏遍千崖月，露滴松梢鶴夢時。

題山水

　　露落江南木葉舟，滔天破浪一舟還。何人得似林中叟，目送浮雲過遠山。

立春偶題

　　萬事悠悠白髮生，強顏閱盡靜中聲。效忠無計歸無路，深媿淵明與孔明。

    百念蹉跎總未成，世途深恐誤平生。中宵擁被依墻坐，默數鄰鷄報五更。

題畫六言

    茅屋東嶼西嶼，山雲前山後山。為報溪頭流水，落花休出人間。

牧牛圖六言

    谷口驚湍雨歇，柳陰芳草春還。試問太平樂事，夕陽牛背青山。

方孝孺殉君，血淚交流

　　洪武三十一年，高皇帝賓天，皇孫嗣位，是為惠帝。惠帝久慕方孝孺其人，即位後，便召他入朝，擢翰林博士，時年已四十二歲。次年，即建文元年，陞侍講學士，凡國家大事，惠帝常詢問他。惠帝喜歡讀書，每有疑問，也就召他講解。臨朝奏事，或臣僚面議可否，有時亦命他就扆前批答。纂修太祖實錄及類要諸書，孝孺都任總裁。

　　惠帝登基之初，海宇謐靖，天下無事。可是太祖一統天下時，因鑒於唐宋的覆滅，在於皇室缺乏強藩作為屏障，便大封其子姪於名城重鎮，以充實邊防。不料太祖崩殂以後，諸王因各擁有護衛甲士，權勢日大。為了維護中央的安全，惠帝乃採取削奪諸王權勢的政策。太祖第四子燕王，即以硃砂建議削藩的齊泰、黃子澄為名，擧兵造反，號為靖難軍。惠帝下詔不得殺害他的叔父，燕王一支兵力，遂在北方肆意掃蕩，所向無敵。

　　燕王兵起後，廷議討伐的詔檄，都由方孝孺草擬。建文三年，燕兵大舉南下。當時河北師老無功，而德州又饋餉道絕，方孝孺即深以為憂，於是乃想設法製造燕王內部的動亂。當時，燕世子的弟弟高煦狡譎，有寵於燕王，曾想奪嫡。方孝孺想利用此事，製造他們的不睦，於是遣人送璽書給燕世子。沒想到仁厚的世子得書並沒打開，竟直接送到燕軍前，間計遂不得行。

　　次年的五月，燕兵已到了江北，情勢危殆，惠帝詔徵四方甲兵，孝孺說：「事急矣，遣人許以割地，稽延數日，東南募兵漸集，北軍不長舟楫，決戰江上，勝負未可知也。」於是遣人往燕軍陳說，燕王不聽。惠帝命諸將會集舟師江上，不料大將陳瑄竟以戰艦降燕，以致燕兵很快地就渡過了長江。

　　燕兵既已渡過長江，惠帝十分憂懼，有人勸惠帝他幸，而後再徐圖興復。方孝孺則力請惠帝堅守京城，以待援兵，萬一不濟，也當為社稷犧牲。不久，燕兵臨城，城破，惠帝自焚而死。齊泰、黃子澄亦殉難，方孝孺被俘。

　　方孝孺是當時天下公認的學術領袖，他的文章，每一篇出，海內爭相傳誦。當燕兵大舉南下時，姚廣孝便事先囑咐燕王不可殺害孝孺，說：「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燕王領首。及至破京師，孝孺被俘，燕王乃召孝孺草詔天下，孝孺悲慟之聲響徹殿陛。燕王降榻慰問他說：「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孝孺說：「成王安在？」燕王說：「彼自焚死。」孝孺又說：「何不立成王之子？」燕王說：「國賴長君。」孝孺又說：「何不立成王之弟。」燕王怒道：「此朕家事。」隨即令左右授筆札道：「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孺投筆於地，且哭且罵道：「死即死耳，詔不可草。」燕王大怒，令礫之於市。孝孺慨然就死，臨刑，作絕命詞，慷慨歌道：天將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是猷。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鳴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方孝孺壯烈地為國家犧牲，遺骸葬於聚寶門外的小山上。他的妻子和兩個男子都相繼自殺而死。宗族親友前後坐誅者數百人。孝孺之死，上距宋太史公景濂惜別贈言時，適二十年，知德之深，知言之至，至此可信。

　　一說燕王召見方孝孺，孝孺身著白色喪服進見，燕王驚問其故，孝孺答道：「吾君死矣，為臣者固為君服喪。」燕王逼迫他草詔，他始終不肯受命，燕王大怒道：「豈不怕誅九族？」孝孺答道：「誅十族又待何妨？」燕王賜以紙筆，一定要他草詔天下，他乃提筆寫了「燕賊篡位」四大字。燕王怒髮上指，令刀裂其口至耳，並令誅九族，及其朋友和學生，合併為十族。前後連殺了七天，死者多達八百七十三人，而以此事充軍死於路途中者又數百人。據說南京明故宮古物陳列廳猶有「正學漬血石」一大塊，紅斑殷然。大司寇顧東橋有詩云：「直以孤忠懸日月，不勞遺詔落乾坤。」又說：「英雄已去心難死，長倚南箕化列星。」

    方孝孺斷了後嗣，只有他的堂兄弟孝復因謫戍在外獲免。孝孺有兄孝聞，人稱孝子，比孝孺早死。有弟一人，名孝友，是董氏所生。當孝孺親見親屬被夷戮時，不覺愴然淚下，孝友乃口吟一絕。詩曰：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人在此間；華表柱頭千載後，旅魂依舊到家山。

　　一時士人都紛紛談論其悲壯，以為不愧士孝孺的弟弟。孝孺有二女，年皆未笄，同時被逮，過淮水時，也相與投橋水而死。其事甚烈，臨海章嶽有方氏二列女傳記其事。

　　燕王既殺了孝孺，草詔的事，便交給侍讀樓璉去辦，樓璉是金華人，也是宋濂的學生，璉不敢推辭這個命令。他心想，若拒絕，必連累家人親友；若替燕王草詔，實非有氣節的人所願為。為了不連及家人親友，最後只好替燕王起草了。他囘家以後告訴妻子說：「我固甘死，正恐累汝輩耳。」言畢淚下，當日晚間，亦自絕而死。

　　方孝孺死了，他的生命過程在歷史的長廊裏，雖然只是暫時顯現在地球上的行跡，但却永在人間留下了他靈魂的孤忠血淚與追求人類真理的赤誠。令人感泣，令人激慨。

　　方孝孺是個反對以武力爭取天下的政治思想家。因他在兵禍、戰火、暴力及苛政之下長大，親眼看到兵匪橫行，群雄逐鹿，以暴易暴等霸道行為的禍國殃民。所以使他想起了從根本上探討世亂之源，更希望從制度上籌劃安天下之策，以開未來的太平。在他看來，以武力奪取天下，據為己有，而傳之子孫的君主政體，並不合乎理想。

　　他只承認三代是仁義而王，道德而治，可以稱為正統；以後的各朝代，不是以智而取，便是以篡殺而得，如漢、唐、宋等，在他看來，都不合正道。然而，他無法否認歷史上的事實，且國家不能沒有政府，不能一日無君，況他們雖不能比之三代，其旨皆有恤民之心，不失為聖人之徒。因此，方孝孺乃稱他們為附屬的正統，或稱之為副牌的正統。至於像秦、晉、劉宋、齊、梁、陳、隋等，他都貶之為變統，他只在事實上承認其朝代，在法理上却否認其政權的。

　　他因為惡亂，所以寧死不屈，義不以燕王為帝。燕王為了撲滅他的學術思想，因此除誅其十族外，又下令天下有收其隻字者，罪無赦。明末大藝家倪元璐說：「文皇帝以一怒族先生之族，亦不悔，蓋以甚重其文章之故。」成祖因重其文，故畏其言；因畏其言，所以必消滅他的學術思想而後已。直到宣德以後，國禁漸開，潛藏其詩文的人，始復公開於世，而被視為至寶。

方孝孺才高，太祖不忍輕用

　　方孝孺，字希直，又字希古，生於元順帝至正十七年（西元一三五七年），卒於明惠帝建文四年，享年四十六歲。學者稱他正學先生。福王時，追諡文正。

　　他的遠祖於宋初自桐廬徙居寧海的緱城里（在今浙江寧海縣）。父親方克勤，是洪武中循吏。克勤面目如玉，鬚眉秀整，一生不隨便言笑。兵亂時，曾背著母親逃入深山，兩踵血流。明史自有傳。

　　方孝孺自幼聰敏，風神秀發，目光如月，雙眉黛青，是一個英俊瀟灑的美男子。出生時雙瞳烱烱如電。才五六歲，就每日讀書積寸，鄉人因他善於作文，所以稱他是小韓子。當時，他就曾寫了「題山水隱者」詩一首，詩云：棟宇參差逼翠微，路通猶恐世人知。等閒識得東風面，臥看白雲初起時。

這首詩雖然留有因襲痕跡，但髫年的小孩子能如此，已是難能可貴的了。

　　在他六歲這一年，他的母親林氏病逝了，他哀毀如成人，行人見了，也都為之揮淚。洪武四年，他十五歲。這年，父親知濟寧，他隨著父親到任所，於是有機會歷遊齊、魯之虛，登覽周公、孔子之廟宅，訪陋巷、舞雩之所在，而慨然有願學之志。

　　他的父親是一個極守法愛民的地方官，可是當時李文忠、朱亮祖的軍隊「徵索糧芻，爭欲先得」，又命五千役民，限期浚河，逼得他的父親幾至窮於應付。這些苦差事總算應付過去了，不料於洪武八年，竟被誣下獄。他的父親不加辯護。他馬上就上書給丞相府，願以身充軍，替父親贖罪；可是並沒有獲得朝廷的允許，父親就這樣被謫戍江浦。

　　洪武九年，他以文謁見太史公宋濂。宋濂見他凝重颖銳，大有「喧啾百鳥中，見此孤鳳凰之喜」。於是館置左右，談經歷三小時；名流老輩，都自歎不如。這一年，他的父親又因空印事被逮，他草疏至闕伸理，不料未及上疏，父親就已被誅冤死了。

    當方孝孺謁見宋公時，宋公還在翰林；但不久，宋公即請假返青蘿山，方孝孺隨侍左右。有一天，方孝孺因事囘家，宋公賦詩送行，末章用「來」字，希望方生將負笈重來。詩中洋溢著師生的別情。這首詩是這樣的：……一朝別我去，何以釋離憂？不禁秦淮水，流子江上舟。但願逆風起，吹舟不得往。共穿鍾阜雲，時看白石長。風本無情物，豈能知我心！事既不得諧，贈言如贈金。須知九仞山，功或少一簣。學貴隨日新，慎勿中道廢。群經耿明訓，白日麗青天。……泰山有喬松，老榦淩蒼霞。四海皆兄弟，知己獨難遇。伯樂倘不逢，塩車厄騏麟。明年二三月，蘿山花正開。登高日盼望，遲子能重來。

  洪武十年，宋公謝事囘青蘿山，方孝孺又執經往侍。他在宋門四年，進修之功，日有異而月不同，所作論著，文義森蔚，語辭濯然常新，而為宋門中之拔乎其萃者；宋公曾自謂得此天下英才，喜動顏色。洪武十三年，他為了歸省祖母，向宋公告別，師生此一別離，後會不可知，依依之情，宋公又賦長詩五十四韻惜別，並勗以遠大之業，且云：「予所許者，不獨在文。後二十餘年，當信其為知言。」

　　明年，宋公流放四川，方孝孺往見不獲，當時宋公已七十二歲，乃為文籲天，願以自己的年壽輸委，以乞延師命。

    方孝孺末視文藝，恒以明王道，致太平為己任。洪武十六年，因吳沈、揭樞的推薦，太祖召見。他向太祖陳說天下治亂跟株，都很稱旨。太祖問揭樞說：「方孝孺孰與汝？」揭氏答道：「十倍於臣。」太祖喜其擧止端整，但不忍輕用，告訴皇太子說：「此莊士，當老其才。」而後很有禮貌地遣他囘家，等待以後大用。

　　他二十六歲時結婚，那年雲南的戰事才告結束，由於自元末以來長年的戰亂，天下豪傑稱王稱帝，共逐元室之鹿，使得民間的經濟破產，而難以復元。方孝孺的家庭當然也受到經濟破產的影響，父親死後更加困頓了。到了他三十歲的時候，竟窮到絕糧，這時他正好生病，家人把沒糧食的事告訴他，他說：「古人三旬九食，貧豈獨我哉！」

　　　其後不久，方家被仇人所陷，全家人被地方官械送京師，幸太祖早知方孝孺的人品，見到他的名字後，便立即下令開釋，令方孝孺奉祖母及妻子還里。

　　洪武廿五年，他又蒙太祖召見，時年三十六歲。太祖知他志存教化，而朝廷用他，尚非其時，乃任他為漢中教授。他到漢中以後，每日與諸生講學不倦。蜀獻王聽到他的賢德，就聘他為世子師，尊以殊禮；有時則聘置左右，以咨諏正道。他們兩人論辨，如律呂之諧，肯綮之中，無不脗合。蜀獻王對他非常佩服，每與臣下言語，必說：「方先生，今日賢者也。」並以其學之正、志之篤，賜其讀書之廬曰「正學」。從此書啓往返無虛日，時人對他的賜教，美稱為「闔門忠義，為百世光華」。

　　他在蜀很久，蜀獻王對他一直是優禮有家。蜀獻王送他囘漢中的詩中有句說：「閱士孔多，我敬希直。」

　　又有賜方教授詩云：養望也須添白髮，觀光仍遣教青衿。河間好古嗟予慕，多士從遊愛子深。

　　方孝孺的道德文章，為當代所重，以此可知。

忠臣發憤兮——方孝孺

　　方孝孺是建文年間的忠臣。他的才幹，具備了神明之資，負正大之學，早年就慨然有志於聖賢。他曾說：「君子之於眾人，其生與死同，惟生而有益於世，死而無愧於心者，為君子；其不能然者，為眾人。」又說：生者知道，而後可生；死者知道，而後可死。」由這些話，足見其入世思想之深。他又以為一個人要為聖人，必須先識孟子；要識孟子，必須先識浩然之義。正因為他善養浩然之氣，所以立朝不久，面臨國破君亡之際，終能殺身成仁，表現了中華男兒浩然正氣的餘烈。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方孝孺之寧肯犧牲生命，不為燕王草詔，即在於求無愧於心而已。郡齋舊刻方先生小傳中說：「方先生在當時，名重行尊，故得禍最慘。然以身殉主，自其當分，而心之安也。自晚宋來，士習大衰，先生無所待而興其至，願學聖人，慨然以經世宰物為心，信乎曾子所謂君子人也。」

　　蜀人因為他的德尊義顯，建有正學先生祠來紀念他；而百年之後，文人學士也多託詩以寄其仰慕之情。尤其路過他的鄉里的，無不肅然起敬，想見其人。茲擧詩二首於下：過緱城里有感——金陵魏澤彥恩

　　「筍輿衝雨過緱城，撫景依然感慨興。黃鳥向人空百囀，青猿墜淚只三聲。山中自可全高節，天下難居是盛名。卻憶令威千載後，重歸華表不勝情。」

謁緱城里有感——太平謝省

　　「欲向西風酹一樽，乾坤何處著英魂？百年事過風前燭，千古名傳海上村。香火半龕誰地主？孫枝一葉是君恩。夕陽滿地傷心淚，付與江流自吐吞。」

宋學士詩欣賞

　　宋濂為文，主張恢復唐宋，但並不以某代家數為宗，他所獨得的，是他讀書數十年之心印。所以他的文章神思飄逸，醇深演迤，而古意獨存，揭汯批評他的文章說：「其文浩乎其博，淵乎其深，蔚乎其色，鏗乎其聲；如春江之濤，汪洋湠漫，而不可涯涘。讀之使人神駭心醉。」這段文字，可說推崇備至。但因才高辭富，不忍修剪，却因此不免有繁蕪之累。

   在詩的方面，他最擅於寫長詩，尤其是送別之什，纏綿情深，一唱三歎。可惜宋學士集中，其詩僅存數十首，茲擧其中數首：題送別圖

　　使星一點照閩堙，驛舍春濃酒易乾；官柳似知離別意，故將翠縷拂雕鞍。

題隱居圖

　　樓台倒影浸虛泓，嘉樹擎寒不盡青；何日過橋分半景，傍雲同築草玄亭。

題常牧溪五燕圖

　　誰描乳燕落晴空，筆匠能囘造化功；髣髴謝家池上見，柳絲煙暖水溶溶。

題張子璿畫林泉幽趣圖

　　翩翩公子實仙才，筆下雲泉潑翠開；若是人間逢此景，定應呼作小蓬萊。

送葉明府之官郫縣

　　文華才子之官去，見說郫筒酒正醲；飲罷細觀循吏傳，莫緣山色憶芙蓉。

哀王御史

　　剪紙難招御史魂，蠻煙瘴雨但空墳；縱然有石題新篆，誰守揚雄死後文！

　　（註：宋濂大篆其爵位姓字，刻之墓門。）

無題

　　驚風落燈燼，斜月墜檐曲；靈源詎能窮？短咏聊可錄。

    （註：洪武五年秋九月十五日夜，宋濂與諸友會於成勻，時勝友如雲，無以為娛，乃共吟詩為樂，鬥險据勝，鬨鬨弗能休。其諸友之作如：「兔奔兆奇徵，井渫發新斸。」「自非三窟深，孰湛一川綠。」「霜毛蘸寒飲，雪毳翻夜裕。」……）

題宋忠簡公誥

　　……披肝上疏留至尊，乘輿不顧東南巡。拊床三叫大星落，非天棄宋良由人。功業無成志可紀，古來英傑多如此。君侯心事漢武侯，偉氣英聲冠千祀。我來已恨生世遲，不得親觀忠勇姿。每過鄉邑髮猶豎，綸誥況是當時為。卻憶前朝司馬光，章蔡群姦乘間起。國雖未亂政先亡，萬里蒙塵從此始。吁嗟黼輩直奴臣，賊君致寇肥其身。姓名汙眼尚欲嘔，君侯在位能無嗔。侯乎侯乎慎勿嗔，誰使彼奴操國鈞？君不見汴京禮樂正全盛，江南杜宇啼天津？

題李易安所書琵琶行後

　　樂天謫居江州，聞商婦琵琶，抆淚悲歎，可謂不善處患難矣。然其辭之傳，讀者猶愴然，况聞其事者乎？李易安圖而書之，其意蓋有所寓，而永嘉陳傅良題識，其言則有可異者。余戲作一詩，止之於禮義，亦古詩人之遺音歟！其辭曰：佳人薄命紛無數，豈獨潯陽老商婦！青山司馬太多情，一曲琵琶淚如雨。此身已失將怨誰？世間哀樂常相隨。易安寫此別有意，字字似訴中心悲。永嘉陳侯好奇士，夢裏謬為兒女語。花顏國色草上塵，朽骨何堪汙脣齒！生男當如魯男子，生女當如夏侯女。千年穢跡吾欲洗，安得潯陽半江水？

宋濂的為人

　　宋濂狀貌豐偉，美鬚髯，為人誠謹。在內庭十餘年，從不曾攻訐他人的過失。有時太祖問他有關群臣的善惡，他都只擧臣子們的優點。有一次，主事茹太事上書萬餘言，太祖大怒，詢問廷臣，廷臣有的指其書中說「此不敬」，「此誹謗非法」。詢問宋濂，宋濂却說：「彼盡忠於陛下也。陛下方開言路，惡可深罪？」太祖仔細御覽之後，覺得奏疏中有很多足採的地方。太祖因此指責群臣說：「微景濂，幾誤罪言者。」接著稱贊宋濂說：「朕聞太上為聖，其次為賢，其次為君子。宋景濂事朕十九年，未嘗有一言之偽，誚一人之短，始終無二，非止君子，抑可謂賢矣。」

　　他的修養好，一半是得自於他的學問，一半是得自於佛教慈悲的影響。據說他除博通經史之外，也精研佛學，而且梵行高妙，在朝廷時，因他喜歡唸佛，所以太祖曾稱他為宋和尚。

　　為師課業是他的本行，而他對待學生不僅熱心教誨，而且很重情感。由於他以文高視上京，所以執經請益的人，幾乎徧於中國四夷，而他也都樂於傳道授業。他在送方生還天台詩序說：「古者重德教，非惟弟子之求師，而為師者，得一英才而訓飭之，未嘗不喜動顏色，此無它，天理民彝之不能自己也。予以一日之長，來受經者每有其人，今皆散落四方矣。」方生是指方孝孺，方孝孺返鄉時，他親自送他下山，並作詩送行，詩中洋溢著師生的情感。其中有云：「明年二三月，蘿山花正開；登高日盼望，遲子能重來。」做一個老師的，對待弟子如此的關懷，怎不叫弟子對他有「吾愛吾師」的敬仰與愛慕！

　　宋濂儼然是有明一代的導師，而他對自已少時的老師也一直眷戀不忘，恨無以報答深恩。他曾受學於黃溍的門下，後來黃溍的孫子黃仲讀從他學經，他高興得半夜不能成眠。有一天，黃生要返鄉省親，宋濂當時已不再吟詩，但因情之不能自我，乃賦詩十四章為贈，其中有云：「我昔弱齡時，輒侍而翁游。經畬日耕概，藝圃兼旁搜。泰山一以頹，欲仰將安從？豈意麒麟兒，復出楜水東。……懸燈青照夜，不翅父子情。別言不忍出，况復為新吟。吟成意莫盡，一字一寸心。別去期早來，立業繼而翁。翁名亘天地，不見初與終。持此贈爾行，櫂發龍江麋。官書有嚴程，勿戀故山薇。」

　　別言不忍出，一字一寸心；師生當時送別的情景，想是淚下如雨吧！

　　一個重感情的人，通常也比較具有愛心。宋濂對待學生從不忍嗔目斥叱，遇有學生犯過，總是善言勸誘，一直到對方知過能改。他有這樣的心性，完全是出於愛心。俗謂：「經師易求，人師難訪。」像宋濂這樣的人，可說不僅是個經師，而且也是人師的典範。

宋濂入侍兩宮，進言納忠

　　宋濂應召出山時已五十歲。他比劉基大一歲，二人都是起於東南，同負重名。劉基負責輔佐軍中謀議，而他則以文章受恩遇，恒侍帝側，備顧問。

　　最初，宋濂只是受命為寧越府知府。後來，朱元璋因他博學多才，才召他入侍東宮，擔任太子的老師。不久，改起居注。當時天下尚未平定，有一天，朱元璋召他講春秋左氏傳，他進言道：「春秋乃孔子褒善貶惡之書，苟能遵行，則賞罰適中，天下可定也。」朱元璋論定賞賚，他又進言道：「得天下以人心為本，人心不固，雖金帛充物，將焉用之？」朱元璋覺得多他講的都是治軍安民的根本，所以對他的言論都很重視。

　　元順帝至正二十三年，勁敵陳友諒中流矢斃命。二十四年，朱元璋稱吳王，這時朱元璋已擁有東南大半領域，基業已漸穩定，乃命宋濂等人制定官制。二十七年，朱元璋終於掃蕩群雄，次年定鼎金陵，登基稱帝，而成為我國歷史上第二個平民皇帝。

宋濂的求學精神

　　宋濂，字景濂，其先是浙江金華潛溪人。生於元武宗至大三年（西元一三一0年），卒於明洪武十四年，享年七十二歲。正德年間，追諡文憲。

　　當他出生時，據佛祖綱目說，他的母親夢見一異僧，手寫華嚴經，走向她的前面說：「吾乃未明延壽，願借一室以終此卷。」她醒來時，腹部即感劇痛，頃生一子，因而取名為壽，後來才改名為濂。

　　宋濂的生辰，正值揆宿。奎宿是二十八宿之一，白虎七宿之首。奎星屈曲相鈎，像「文」字的字畫，天文家以為是文學之神，掌世間文運。宋濂後來果然成為明代的開國文臣。他在和鄭奉常讌集詩韻說：「我生空負月臨奎，文學何曾遂昔期。」其實這句話只是自謙之語。

明代的開國文臣——宋濂

　　宋濂自幼深耕力學，通究五經子史，因此終能以布衣登侍從之選，而為開國功臣。明初郊社宗廟山川百神之典，朝會宴享律曆衣冠之制，四裔貢賦賞勞之儀，傍及元勳巨卿碑記刻石之辭，大抵都由他擔任。儒林清議推他為開國文臣之首。

　　他的文章，舒卷隨意，為明初第一。劉基雄邁不凡，最富奇氣，尚且向太祖說：「當今文章第一，論其所屬，實為翰林學士臣濂，其次臣基。」他不僅以文負天下重名，人格修養也高，太祖即稱許他不只是個君子，也是個賢人。正因為他為人誠謹，仁民愛物，所以他的宋學士集中，多勉人勤學行仁之噢，或交際出處之誼，或恭讓戒慎之道，在在足以振頹起敝，瀝心正性。例如他說：「巫山之峽，不能覆舟，而覆於平流；羊腸之取，不能仆車，而仆於劇驂。此無他，福生於所畏，禍起於所忽也。」平流覆舟，劇驂仆於平道，寧不發人戒惕？

三國演義的思想

　　三國演義是一部國家意識非常濃厚的歷史小說，作者是純粹的站在蜀漢這邊來敍述三國故事的，一切活動也都以蜀漢為中心，蜀漢成了貫串全書的骨架。故事的開始即桃園三結義，蜀漢亡國後，故事也就草草結束了。所以李辰冬先生說，三國演義實際上應稱為蜀漢演義。

　　作者為了表現他的這種意識與感情，於是在他的筆底下，憑著想像力和創造力，重新締造了一個新的世界，劉備變成了特別仁慈愛民，能禮賢下士，信義著於天下的人物；曹操却變成了狡詐妬賢，手段很辣，僭上害民的奸雄。其他人物，如關羽、張飛、孔明、周瑜等也都以新的面孔登上政治舞台。我們拿三國志和三國志演義作一比較，便可以看出羅貫中為了塑造人物個性的強烈對比，為了善惡是非之辨的分明，不惜誇大事實，渲染事實，杜撰事實，來創造他心目中的人物，來表現他的意識。

　　正統的問題，在作者的思想意識裏，當然非蜀漢莫屬了。他為了支持此一觀點，因此在書中一再提出了劉備是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劉勝之後，漢衰亡了，也只有劉備可以承代。異姓曹丕的禪位把戲，孫權的自立為帝，在他看來，只是篡奪竊據。所以演義第八十囘囘目就作「曹丕廢帝篡炎劉，漢王正位續大統」。